我们所乘坐的航班降落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。从舷窗望出去,纽约在下着雨。那雨丝在灯光的映照下,如晶莹的芒,从黝黑的夜空中洒落。由于初次移民 入境,必须在机场的出入境大厅办理通关手续。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厅,我一下子便懵住了。失却母体文字,我有一种被解除武装的感觉,由此带来的惶惑,一下子掏 空了我的全部思维,使我这个作家协会的成员,在瞬间变成了个目不识丁的文盲。
在大陆时,也常常听到从美国回来的朋友,谈到语言不通的难处,当时只是听听而已,一笑了之,现在轮到自己身临其境时,才真正体会这个“难”字有多难!
我心里一阵阵地发虚,只好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挪动。眼前的十多个办事窗口一字儿摆开,我却像失去方向的独木舟,不知往哪个码头停靠。 我将所有的材料都拿出来,递给那位站在拐角处的非裔女警察,想询问在哪个窗口办理。谁知一张口,中国话便脱口而出,在这洋文洋腔面前,顿觉是如何的不合时 宜!她听不懂我的话,看了一眼材料,对我说道:“14。”
在中学时学过一些英语,差不多早都忘了,但我还能揣摩出她的意思,犹犹豫豫地向14号窗口走去。
那窗口前已有三四个人在排队,负责那个窗口的是个有着棕色头发、长得很漂亮的白人姑娘。我以为在这样的国际性办事窗口,具体的办事人员按理说都会懂得他国语言才对,就像美国驻广州领事馆里的签证窗口那样,每个人都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。
终于轮到我了,谁知这姑娘不懂中文。我忐忑不安地站在窗口,只见她翻了翻我递上的材料,叽里呱啦对我说了一通,而我却是满头雾水,什么也没有听 懂,觉得自己突然之间矮了半截。她失望地四周张望,向大厅里的一个亚裔小伙子招了招手。那小伙应召而来,用英语对姑娘说了些什么,又回过头来用中文对我说 道:“你应出示小外孙代管委托书……”接着,他又仔细地向我叙述了办理手续的有关细节。听到如此纯正的中文,令我又惊又喜!
就在这一刻,我突然感到中文是那么的美,抑扬顿挫,有如天籁之音。是的,由五千年历史酝酿出来的汉语言,以其独特的方块造型和优美音律,造就了光辉灿烂的中华文明。
不知为什么,我又无端地想起冯玉祥。当年他身居海外,为了抵制外国人的鄙夷,特地制作了一块“我是中国人”的牌子挂在胸前,所到之处都无一例外地说中国话。我放下所有的惶惑与卑微,一种自信,甚至一种自豪感,在心胸之间悠然升起。
明知那白人姑娘听不懂,我还是大声地说着我的中国话。她一脸的茫然,我却乐了:你说的,我听不懂;我说的,你也听不懂!好啦,两相扯平,各不相欠!